生命漠漠烟如织
荒草何茫茫,白杨亦萧萧。严霜九月中,送我出远郊。
四面无人居,高坟正崔峣。马为仰天鸣,风为自萧条。
幽室一已闭,千年不复朝。千年不复朝,贤达无奈何。
向来相送人,各自还其家。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陶渊明《挽歌》
驱车上东门,遥望郭北墓。白杨何萧萧,松柏夹广路。
下有陈死人,查杳即长暮。潜寐黄泉下,千载永不寤。
浩浩阴阳移,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寿无金石固。
万岁更相送,贤圣莫能度。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
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
《古诗十九首》其十三
两首诗非常相像,而且其中有四句几乎一样。很显然,陶渊明对古诗十九首是有所借鉴的。但两首诗的侧重点有着明显的不同,古诗十九首成于东汉末年,多为东汉宦游文人所做,是我国古代抒情诗的典范,被誉为字字千金。这首诗通过“他眼”观“他墓”,表达执著的惜生愿望,而这种惜生愿望侧重点在于知人生苦短而及时行乐,追求一种现世的,实实在在的享受,通俗一点说就是:吃好,喝好,穿好,不白过一辈子,用研究者的学术语言来讲就是,增加生命的密度。
陶渊明写这首诗时,时代距古诗已经过去了几百年,中间经过的是魏、西晋,魏晋是一个典型乱世,魏晋文学在文学史上被称为乱世文学。但这个乱世又是中国文学史上人的自觉与文的自觉时期。在这首诗中他通过“我心”想象“我死”之情景,对生死立言,侧重点却是在“何所道”,既不是现世的享受,也不是对功名的追求,而在于看破:圣贤对于死亡的无奈,亲戚,他人,对于“我”死亡的漠然,既如此,执著什么呢?悲戚又所为何来?托体同山阿罢了。这一份达观是前无古人,后,也鲜有来者的。
然而陶渊明的《自祭文》中:“人生实难,死如何之。呜呼哀哉!”仅十二个字,读来却令人满腹的酸楚。我想,人,无论多么看透,终究还是会恋恋于生吧?
李泽厚说魏晋风流在貌似潇洒超旷的外表下内在的是深重的悲哀和难以释然,最具体表性的人物,不是三曹,不是七子,而是陶渊明和阮籍,陶真正做到了超然物外,冲淡平和,但底色是悲哀的,因为他也曾想志愿获聘,建功立业,只是在这个乱世里无法实现罢了。既如此,冲淡一些,应该是对生命最好的交待。 那是一个最好的时代。那是一个最坏的时代。
陶渊明开田园诗派,他的节操精神被后世士大夫膜为精神的永恒归宿,因为,只有他,做到了真正意义上的:归隐。
而众生世相,放不下的,终究还是放不下,挣扎于迷乱红尘中,艰于呼吸视听,活着的悲哀,在哪一刻才得消停?
生命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