各位知道张衡,恐怕是因为至今仍然没搞明白的地动仪。他还发明了浑天仪。可是他并不是一个闭门造车的发明家,在监视小蛤蟆嘴里的铜球方位,看厌了日月星辰呼呼运转的空闲,他还给我们留下了不少文字。所传不多但足以流传。中国古代,乃至现代,好像真正的牛人都有深厚的文学功底,这是很值得研究的现象。先给诸位看一首张衡的诗。
四愁诗
我所思兮在太山,欲往从之梁父艰。侧身东望涕沾翰。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英琼瑶。
路远莫致倚逍遥,何为怀忧心烦劳。我所思兮在桂林,欲往从之湘水深。侧身南望涕沾襟。
美人赠我琴琅玕,何以报之双玉盘。路远莫致倚惆怅,何为怀忧心烦怏。我所思兮在汉阳,
欲往从之陇阪长。侧身西望涕沾裳。美人赠我貂襜褕,何以报之明月珠。路远莫致倚踟蹰,
何为怀忧心烦纡。我所思兮在雁门,欲往从之雪雰雰。侧身北望涕沾巾。美人赠我锦绣段,
何以报之青玉案。路远莫致倚增叹,何为怀忧心烦惋。
以美人入诗,古已有之。文人墨客们往往把自己苦苦追寻的理想和思索不开的真理,比作人世难逢的佳人,不解风情的市侩从字面和小人之腹发想,还以为他们个个都是好色之徒,岂不知佳人虽难得,诗人心思更难捉摸,人类追求几千年的真理至今仍在几千光年以外。这里的真理,不是定理,不是数学公式,是人生的思索,无边无际的博大胸怀。
文人都是寂寞的,即使妻妾成群,儿孙满堂。他可以找到共同追寻真理的同伴引以为知己,却永不能到达真理的彼岸,所以他只能不停的寻找,不停的惆怅,不停的苦闷,郁郁而终。真的中国文人,没有一个是得意的。可以说是吃饱了撑的没事找事,也可以上升到无限高度来把他们神化。
文人都是虚伪的,明明追求的是高尚的东西,偏偏要用最世俗的表达来具化。他们不理会嘲笑与误解,因为这就像杨子荣与座山雕的接头暗号,可以轻易的将很多不必要的假文人清除出去。天王盖地虎,宝塔镇河妖。脸红什么?容光焕发。怎么又白了?防冷涂的蜡。没错,这是可以防冷的,也可以防尘。
千金易得,知己难寻。知己也可以找到,而真理是否存在总是个未知。寻千金的人往往会幸福,找知己的人往往也会很幸运,探求真理的诗人们,却一定不得安宁。夸父逐日,总还有个明晃晃的日头在前边当空照耀,而诗人们连追求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他们知道要寻找一样东西,那东西说不清道不明,却时常暗暗的抛个眉眼令人神魂颠倒。所以他们就撒丫子狂奔了,从东到西,从南到北,只知道寻找,却不知归处。到后来,过程反而取代了结果成为惯性。
伟大发明家和科学家的帽子是后人安给张衡的,即使他一生仕途,做过太史令也当过尚书,虽不算大贵但总能小康,可是从这首诗来看,他一辈子过得并不快乐,拧巴半世,恐怕终老也未尝伸展。我不想解诗,只想说情怀。张衡心目中的美人就在周围,他甚至隐约可以望得到,但是总被山高路远,风霜雨雪所阻挡。四方皆不能到,四方皆是惆怅。张衡应该算是比较豁达的人,若是换了阮籍,恐怕这首诗得改名叫“四悲诗”。
鲁迅曾经根据这首诗改编过一首打油诗:
《我的失恋》
我的所爱在山腰;
想去寻她山太高,
低头无法泪沾袍。
爱人赠我百蝶衣;
回她什么:猫头鹰。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心惊。
我的所爱在闹市;
想去寻她人拥挤,
仰头无法泪沾耳。
爱人赠我双燕图;
回她什么:冰糖壶卢。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糊涂。
我的所爱在河滨;
想去寻她河水深,
歪头无法泪沾襟。
爱人赠我金表索;
回她什么:发汗药。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使我神经衰弱。
我的所爱在豪家,
想去寻她兮没有汽车
摇头无法泪如麻。
爱人赠我玫瑰花;
回她什么:赤练蛇。
从此翻脸不理我,
不知何故兮----由她去吧
这首诗的具体背景我记不太清楚了,好像是当时文坛弥漫的卿卿我我使老先生实在无法忍受,写了这样一首打油诗来讽刺。两首诗隔了千年,情境亦大不相同,一庄一谐,读来别有风味,我都喜欢。
鲁迅也是一位追寻真理的诗人。但是各自生活语境使然,总觉得鲁迅的眼界不够开阔,张衡可以眼界茫然越千年,鲁迅却只能纠缠于一帮地痞无赖。可是张衡是自私的,鲁迅是为公的。张衡是虚无的,鲁迅却实实在在让我们见到血了。没有谁比谁高明,他们都是出色的诗人。
人类已经直立于这个星球上多久,我不知道,还将直立多久,我也不知道。但是我相信总有人会经常抬头看看天空,流云,落日,星空,不是为了所谓浪漫,也不是为了捻段数根须,只是他心中有太多的问号。没有人强迫他解答,他也不需要交卷。可他就是偏执,寝食难眠。不需要有太多人理解他们内心的孤独,只求不要有人打扰他们。
古往今来,余以为诗中第一,当属这一派了——写愁,却又超脱人生际遇得失;写伤,却又无关生死离别;写美人,却与美人没有一点瓜葛。
鲁迅活了五十六,张衡活了六十二——比他们更像诗人的屈原,据说活了七十一,无所不能的玉皇大帝如来佛祖,今年贵庚恐怕真的要万岁万岁万万岁了。
美人赠我金错刀,何以报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