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打江南走过
下班了,办公室的人都走了。
我独自坐在窗前,太阳并未西沉,依旧透过玻璃穿过有力的光,眼睛还有点迎不上去,只是没有几分温度了,天空中大朵大朵的云飘移着。不远处的足球场上,年轻的小伙子们正在踢球,即使隔着二十五层楼的高度,我依然可以感知他们的生气。绿化很好的道路上,树木生出的应该是新芽吧,撩人的嫩绿,间或有红的白的淡粉的花开放着,点缀着车如流水马如龙的生硬。
恍惚中,以为是江南——“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的江南,在这样的江南,我生活了六年,以一名高中老师的身份,教语文。我并不属于江南,我生于塞北。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那年是诵着“一川烟雨,满城飞絮,梅子黄时雨”下江南的,离开时心头萦绕的却是“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的怅恋,所之既倦,情随事迁,没有谁会面对自己生命中逝去的峥嵘光景而无动于衷,更何况是六年。
离开时拒绝所有人送,害怕一个眼神一个挥手就会让我失控,当飞机在青山绿水间腾空而起,就这样作别了——江南。一点后路也为没留下,从此知道,真正伤感的别离不是举手长劳劳,十里一徘徊,而是根本就没人敢相送。
一脚踩进这种令我窒息而在别人看来极其正常的忙碌漩涡中,不想多说一句话,不想多认识一个人,咬紧牙关,静静地将所有的过往都吞进肚里,哪怕将伤痛散入骨髓,也不让它们溢出。知道在人生的绝大多时候,迈出步子的人生是不可以说错的,因为已经没有办法回头。更知道别人的好奇永远解不了自己的结,或许还会成为笑料,不是借此说人情凉薄,人情是凉薄,这是最正常的事情啊,自己不也是热不到哪去吗?所有的人都是相逢开口笑,过后不思量,以一种酷似的表情为稻粱谋,为功利谋,我却像以前一样拒绝所有的泛泛之交,这样必然将自己置于和周围环境以及人事的格格不入中,但我认了,不作任何的辩解,安心地接受,就像对前尘安心的妥协一样。当初既然敢走,就不怕,今天遭受到的一切都不是出乎意料之外的事。
我静静地生活着,迈着匆匆的步子,默默地低着头走路,车来了,避一下;尘起了,挡一下;人来了,笑一下;灯熄了,坐一下……
日子无声无息。
有一天突然做梦了,梦见自己的教室,每次推门而入时那些年少的笑容,梦见自己讲秦观的词:“……金风玉露一相逢,便胜却人间无数……”,忽然,教室停电了,黑暗中我站在讲台上,静静地对着同样在黑暗中静坐的学生,只有一尊尊模糊的轮廓,灭顶的孤独淹没了我。然后醒过来,四肢冰凉,那双从离开一直没掉过一滴泪的眼睛慢慢地涌上了热竦,然后,终于承认这是一种自己一直拒绝接受的情感:想念。
于我而言,连做这样的梦都是需要勇气的。
打开台灯,昏黄的光下我的古筝静静地似乎注视着我,已是很久没抚了,很久。昔时对月抚琴,试问闲愁几许,当心事终于虚化成了灰,愁亦不是那个愁了。
我开始试探着数那些离开的理由,鼓足勇气,紧咬牙关。
那些花儿已散落四方……
办公室伙伴的笑颜如三春灿阳,与红胜火的江花共争辉……
友人采来梅花,晒干了花瓣,装进绣囊里寄过来,里面有一张小卡片,上书:“江南无所有,聊赠一枝春。”我回:“江南未雪梅花白,忆梅人是江南客,犹记旧相逢,淡烟微月中。”
江南好,风景旧曾谙。
终于敢相忆了:
那时,狂歌痛饮,晤言一室之内,欣于所遇,快然自足。
那时,总是在一个长长的午觉后醒来,懒懒地拉开窗帘,碧水东流,顿觉神清气爽。特别钟爱下雨的午后,外面沥沥的雨声,踡在床上,静静地闭上眼睛,彼情彼境,正合: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
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成陈迹。
友人:“回来吧。”
我:“不。”
友人:“你不适合那种忙碌的生活。苦了你了。”
我:“不苦。”
友人:“好好活着。”
我:“放心。”
是的,不苦,还得感谢当下的生活,至少它迅速将我恢复到正常的生活秩序中,以前以为过不去的,在极度的忙碌中,它慢慢地过去了;以前以为非得找一个安静的地方疗很久的伤才能再次活下去,现在方知即使走向另一个极端做一个连自己都认不出的人也是可以活下去的。即使我身处其中,百般无措。有一种忙碌叫:忘却。
尽管我知道自己不可能真正地忘却,因为总是想起那首美丽的诗:“我打江南走过,那等在季节里的容颜如莲花的开落……”我走过了烟雨江南,以青春做注,明眸难再善睐。那时班里有个考中央美院落榜的女孩哭着对我说过一句话:“原来我除了中央美院还什么都有。”我微笑着亲了一下她其实泪流满面的脸庞。日子过去了这么久,女孩选择了高复,想起她当时说过的那句话,我却实在没有足够的底气告诉自己:“原来我除了青春还什么都有。”青春没了,我苦苦地笑着。只希望她能在不久的时候说出这样的话:“我什么都有,包括中央美院。”在更久的时候她面对自己得到和没得到的一切会说:“我什么都有,人活着,应该知足。”祝福你,姑娘。
我以为自己走得很绝决,可以装做没有过去,忽视年龄,特别无知地面对未来的路,然后等待一份平静的生活。可生活却告诉我,可以装傻,却不可以耍赖。我抵制母亲的泪水,无理的抗议,甚至以为他们并不是真的爱我。然而当在那个万家团圆的时刻踏进别了一年的家门,注视着迎上前来的父母,先是微笑,继而失声痛哭的时候,我再一次强烈地意识到我抱着的这两个人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人,我爱他们,非常!非常!哭了许久,才抽噎着说:“我……以为……你们……都……老……老了呢!”妈妈强忍泪水,红着眼圈说:“不是都好好的嘛。”后来哥哥告诉我,爸妈害怕我回来看到他们的白发,特意赶在我回来之前去染了发……唉,又掉泪了。
再次离家那天,我从家里冲出来,谁也不看,忽地就钻进了出租车,头也没回冲着后面挥了挥了手,冲司机说:“快开车,师傅。”家门前的那条巷子很长,但我知道我的父母一定站在路口看着车开走的方向,他们一定会看到车完全没了影子才会恋恋地怅怅地转身,在车拐弯的时候,我回头看了一眼,他们果然在,即使那身影已经非常非常小而模糊了,我也知道是他们,可我不敢多看,最多只能回头看一眼,看第二眼、第三眼就会失控。人真的不能只为自己活着,我谁都可以不担待,但我不能不担待我的至爱的双亲。
爸、妈,放心,在想你们的夜里,深昧了一句诗的意蕴:“唯怜一灯影,万里眼中明。”这一灯影,但足以抵挡外界的所有寒凉了。就如此时独坐窗前,远望天空,我还能感知到这纷纭的人间气,并能据此忆及曾走过的江南,曾经以为自己会牢牢记住那些恨,因为恨让我选择了离开,可现在心里记住的只是对自己好的人,为此,我心怀感激。
天色已暗,骤现万千灯火,拔地而起,灼灼逼目,这是一个繁嚣热烈地城市,人们以奔跑的姿态,不得不功利地活着,即使有一派明艳的春光,也温婉不起来,生活就这么狠。“乳瓯十分满,人世真局促”,身陷其中,我依旧只能咬紧了牙关,坚信,不管环境多么的被功利充盈,简单,是能够让自己在夹缝中呼吸的。
五爸公司有人出差,托我订票,问到去扬州的机票折扣时,我说折扣大概会很少,问为什么,我随口答因为这个一个烟花三月下扬州的季节,电话传来“行了行了听不懂”的声音,我立刻住了口,自己的语言习惯在这里总是有点格格不入。紧紧地闭上眼睛:东南形胜,十里荷花飘香,山寺月中,有三秋桂子,能不忆江南?郡亭枕上,潮涨几度,念故人千里,自此杳茫,何日复相逢?眼前斯景,依稀几分江南的模样,涌上脑海的是:“目极千里兮伤春心。”
这是春风又绿江南岸的美好季节,我知道自己是回不去了,但我依旧要向她遥相致意,并绽放温婉的微笑,藉此抚慰逝去的花样年华,同时,祝福明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