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一个风格成熟的作家,对生活总有自己独特的着迷点,张爱玲的着迷点就在于人性弱点的发现上。因为热衷于发掘人性。她的上说有的没有明确的主题,有的没有背景,有的没有固定的人物角度。十几篇小说确实摸不到一点时代脉搏。绝大多数作品,往往只涉及一个家庭,甚至几个人,都是对外封闭的世界。既然没有历史演进,也没有社会联系,人在那个封闭的世界自生自灭。活也好,死也好,只是那个世界的事。而那个世界里的人,不管社会在那里发生天翻地覆的变化,他关心的只是他自己。不仅那个世界对外封闭,那里的人也对外封闭。这就产生了张爱玲小说 的一个很大的局限性:曹七巧、流苏、振保、薇龙、阿小等人物,无疑都有一定的深度,但是像鲁迅先生那样把社会的变迁浓缩在船夫七斤的辫子上;用阿Q的性格去反映整个时代,这种具有深广概括力的形象,在张爱玲的小说中很难找到。
人和环境的矛盾是张爱玲关心的主题。但她笔下的环境,往往局限于家庭和日常生活。张爱玲的生活视野很狭窄。整个中国早就放不下一张安静的书桌了。她还在那里专心致志地探索着人性的弱点。她就象《倾城之恋》中的流苏。在流苏的生活中,好象总有一种看不见的力量在推着她。明知前面是个无底的深渊,用理智决断的抵御这可怕的环境。“她不是下流人,她管得住自己”结果呢?那种看不见的力量还是推着她身不由已地朝那个无底的深渊跳下去---她没有别的活路了。她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
和流苏遭遇相类似的,是另一篇小说的女主人公薇龙(《沉香屑----第一炉香》),薇龙同样是破落家庭的小姐,因为想读书,被迫投靠一个给阔人做姨太太,以勾引男人为能事的姑妈。薇龙也知道环境不好,但她想:只要我行得端立得正,不怕她不以礼相待。可是只有三个月功夫,“她对这里的生活已经上隐了”。她先是斩钉截铁地宣称要回去,买了船票,收拾了东西,可是临走时生了一场病,她曾怀疑生这场病“也许一半是自愿;也许她下意识地不肯回去……”,薇龙还
留下来了,留在那个她明知可怕的“鬼气森森的世界”里。
她知道读了书去求个事做,不是她这样美丽而无用的女孩
的出路。她所有的挣扎,最后剩下的是对姑妈说一句话——“你让我慢慢学呀!”
流苏和龙,一个曾离开过那个恶劣的环境,但不得不回去,一个却连离开的勇气都没有。从她们身上,同样可以看到强烈的生存欲望,因为欲望根植于人的本性中,就不是清醒的理智能控制得了的。她们者知道环境险恶都竭力摆脱它.她们都拚命在里面挣扎,结果就象陷在泥沼一样越挣扎越陷进去.理智也好,感情也好,都敌不过干巴巴的生存欲望。无论是流苏、薇龙,还是其它人物,几乎全都象振保一样,做不了自己的主人,流苏声称管得住自己,结果适得其反。薇龙想“我念我的书”结果学得的是勾引男人的本事。这种不由自主而又无可奈何的情绪成了张爱玲笔下人物的基本情态。一方而是强烈的生存欲望,一方面是难以活下去的生存环境。这种矛盾带来人物内心激烈的搏斗,搏斗的结果,总是不情愿地,但又是不得不如此地接受现实的安排。在一个难以生存的环境中勉为其难的生存下去。“她觉得她的牺牲是一个美丽的、苍凉的手势”。(《金锁记》)
所以,在张爱玲的小说中:
那太阳,“一点一点往下掉,掉到那方形的水门汀建筑的房顶下,再往下掉,往下掉。”(《红玫瑰白玫瑰》)
那月亮,“低一点,低一点,大一点,象一个赤金的脸盆,沉了下去(《金锁记》)。
在《年轻的时候》里:“只有年轻人是自收的。年纪大了便一寸一寸陷进习惯的泥沼里”。
在《花凋》里:“硕大无朋的自身和这腐烂而美丽的世界,两个尸首背对背拴在一起,你坠着我,我坠着你,往下沉”。曹七巧是“一颗心往下沉坠”。范柳原是“不由自主往下溜”。
这种逐渐向下坠落、沉陷的空间感觉,正是张爱玲的主要意念。她把这个意念贯注到小说 人物身上,以至几乎在每一篇小说中都能感受到。在那封闭世界里活着的人,也闭起眼睛随它往下落。所有的人们都无法主宰自已的命运。“她的未来,也是如此。不能想,想起来只有无边的恐怖”。(《沉香屑—第一炉香》)
张爱玲有过一段痛苦的生活经历。她从封建官僚家庭走入平民社会,这期间生活的下跌,环境的变化势必给她的思想带影响,小说中那种普遍的失落感,在险恶环境中求生存的情绪,无疑都是她个人生活体验。“人是生活于一个时代里的,可是这时代却象影子似地沉下去,人人觉得自己是被抛弃了”(《流言》)。张爱玲也象她小说的一些人物一样,无法主宰自己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