题记:天地会,通称“洪门”,外称天地会,因会内成员“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拜日为兄,拜月为姊” 而得名,载于正史的有着“三点会”“添弟会”“小刀会”“袍哥会”“哥佬会”等十多个异名,是近世华人世界最大的民间社团组织。
自八十年代以降,随着被誉为宗师的金庸等武侠小说影视的滥觞和持续火爆,天地会等江湖民间组织的名目渐为人们所熟悉。作为近现代史上影响深远的最大民间社团,天地会在海外华人世界传承至今,但关于它的起源,一直无有定论。最近,一次偶然的机缘,我们无意中发现:最早的天地会确曾有一位“总舵主”,他并非是金大侠武侠著作《鹿鼎记》中所称的陈近南,而是另有其人…
历史上真实的天地会总舵主方以智(陈近南的原型)
——一个旷世奇才的传奇人生和思想
1671年10月初七,一个阴晦之夜,在清兵靠杀戮征服中原近30年的时候,曾作为清王朝政治对手,但已避世出家20年的方以智,在父子双双由江西押解广东对质的途中,于赣江波涛汹涌的惶恐滩头从容自尽。 这是1972年当代美国华裔学者余英时历经艰难求证,在《方以智晚节考》中给我们钩沉出来的方以智的结局。此时,距一代风流“明末四公子”方以智因粤案殉难已经三百年。
末世奇才和他的神秘“∴”
方以智之所以引人注目,在于他离奇的身世,以及身后著作的传奇遭遇。
方以智,字密之,安徽桐城人,明末崇祯进士。他中年披发出家后有着“无可、药地、竹关、浮山、墨历、木立、极丸老人、龙眠愚者”等十多个名号。年轻时,他跟随在四川嘉州(今乐山)、湖北等地做官的父亲船载书籍游学,并与陈贞慧、冒辟疆等结成复社,时称“明末四公子”。方以智还十分重视学习西学,他与明末传教士利玛窦、南怀仁等都有着深厚交往,并著有一部《物理小识》,被现史学界称为最早系统掌握和学习过近代自然科学知识的人。明亡后,方以智投奔在南京建立的南明弘光政权,但遭到奸佞宦臣阮大铖、马士英等排挤。弘光旋即败亡,方以智南下广东,被推荐进在肇庆建立的永历政权。眼看颠沛两广的永历垂暮政权陷入一片混乱倾轧,方以智力辞宰相,在广西街市一边卖药,一边组织联络抗清力量。1650年,方以智在广西平乐被搜出,清将感于其意气,听任他出家为僧。 清康熙十年(1671年),足迹再未踏上过两广大地的方以智,忽然卷进一桩“粤案”而致命。凭方以智生前的声名和影响,不但事后清朝官方文书档案对粤案遍无记载,而且清初浩如烟海的民间野史笔记也无述及。
方以智的重新引起关注,缘于他著述的一本手抄本《东西均》于1962年被发现。此前,人们隐约听说过点他的一些故事,知道他是一位明末思想家和科学家,他早于鲁迅等人两百多年提出过一个汉语拉丁化(拼音化)的主张…… 近半个世纪以来,方以智留下的一百多种宏富著作被不断发掘和整理,人们越来越发现这是一个被埋没了的旷世奇才。以现代的眼光看来,他的思想在当时具有相当的超前性和现代性。如他在遗著《东西均》中,把他极尽深邃驳杂的思想,竟表述为一个我们今天在电脑符号和麻将游戏中还能见到的“∴”。该著作被埋没了近三百年。 那么,这中间是否隐藏着什么不为人知的历史隐秘呢?
一手缔造天地会
历经十多年,在极其稀少的史料中披沙淘金,余英时为我们勾勒出方以智最后的活动踪迹:1650年(清顺治六年),方以智在广西平乐披发出家;1652年北归,因其父方孔炤奉养庐山的关系,曾两度停留江西,最后因“粤案”被捕殉难也在江西;北归后的20年间,方以智大部分时间在寺庙中埋头著述,交游甚少。只是与桐城同乡钱澄之潜去南京密会钱谦益;1667年福建武夷山之游,隐约显露了他的反清迹象。除此之外确乎难有证据证明和解释晚年的方以智为什么会牵连进粤案,并差点遭致灭门惨祸? 由粤案的隐晦不明,让人联想起明清之际的另一桩历史疑案:天地会(洪门)的起源之谜。 由于真实影响过中国的近现代历史进程,一百多年以来,洪门(天地会)研究一直是一门显学。但由于天地会本身留下文字资料的极少,关于它的创始人,就有郑成功说、殷洪盛说、朱洪英说、洪二和尚说等;发源地也先后有福建、广东、台湾、四川、山西等不同说法,几乎遍及全国各地。更为蹊跷的是:学者们对天地会的研究也彼此牵袢、互相对立,最后竟陷入一个越研究越复杂的沼泽泥潭。如著名史家罗尔纲就曾慨叹:“天地会问题,循环论证,终至无解”;整整一个清代,清庭对天地会的明查暗访一直没有断过,“研究”文字也汗牛充栋,但始终不得其要领…… 这确实是一段堪称离奇的历史。 在当代,经由金庸等演绎,神奇的天地会再度令华人世界倾倒、痴迷。金大侠演绎的天地会,蓝本出自一个现存于大英博物馆的天地会会簿《西鲁故事》,大意为:清顺治末、康熙初,退守台湾的郑成功为团结将士抗清,效仿梁山结义,首开金台山明远堂,与文臣武将结为异姓兄弟,随后又遣蔡德忠、马超兴、李式开、方大洪五人回大陆发展。五人拜福建莆田少林寺方丈智通为师,秘密发展会众。康熙纵火烧毁少林寺,蔡德忠等五人逃脱,辗转至襄阳万云山万云寺,投奔明亡后出家的万云龙。万云龙又结纳陈近南,在红花亭聚义,奉崇祯太子朱洪竹为王。后为清兵所败,万云龙牺牲,陈近南遣众散于各省,自行开山立堂发展……
“西鲁故事”虽有着文字依据,但早有专家指出:这份成书于清嘉庆年间的天地会会簿,是后人附会记述,只能当成神话来看待;同样,福建莆田是否真实存在过一座南少林寺也一直遭人质疑。武侠娱乐自然等同不得历史,真实历史也不是区区武侠所能推动得了的。值得思索的是:一历史逝去了,但它却持续不断地让人困惑,它又是如此的让人着迷。这中间莫非有着什么关键人物和情节的缺失? 方以智研究的重新被发掘,为解开天地会之谜提供了可能。
韦小宝“戏言”揭开“∴”真相
金庸《鹿鼎记》中“韦小宝”加入天地会时,引用了来自天地会簿史料的几句口号诗:歌曰:“三点暗含革命宗,入我洪门莫通风;养成锐气复仇日,誓灭清朝一扫空”,说是天地会的纪律要求。这在中国社科院历史研究所尚钺主编的《中国古代通史》中也有着明确的记录。 这几句顺口溜如今很容易被人们忽略过去。因为在时隔三百多年听来,这简直就犹如儿戏和天方夜谭:“三点”能含有什么高深的“革命”道理?然而,回看历史往往能发现令人难以置信之处。 在遗著《东西均》中,呵佛骂儒的方以智,把他复杂深邃的思想总结为一个简明形象的“∴”;同时他强调,他的思想是极高深又极其浅显的。联想到天地会最早有个“三点会” 的别名此“三点”莫不正是彼“ ∴ ”?方以智因其著述《通雅》被梁启超称为近世语言音韵学研究第一人,熟谙汉语通假、同音字多等特点的他,不正是巧妙地把“三点”和“∴”进行了置换和还原? 那么,“∴”又能暗含怎样的革命宗旨呢? 在方以智的哲学观念里,上一点是虚拟设象,表示鸿蒙初辟,称“绝无对待”,无极衍生太极贯行阴阳而无形;下两点为“相对待”,日月轮转,乾坤倒置,这不正是反清志士心目中地覆天翻的革命宗旨?江湖言传:“红花绿叶白莲藕,三教祖庭是一家”,说的是近世华人所有社团都源出明末清初的天地会。如果说在几百年的时间传承中缕缕不绝的民间社会也需要一个理论指导的话,那么,这个精神导师只能是方以智。在明清时代,惟有他才惊世骇俗地提出过一个“三教(儒佛道)合一”的主张而不被理解。 说来好笑,正所谓“灰色的理论到处都有,而生命之树常青”。今天我们在麻将游戏中常见的这个∴,大至无限,可以看做太阳系内宇宙星球运行的缩微图画;小到极至,是世间万物“相反相因而相成”的隐性变化辩证规律;汉语中的“天地”一词,本指生命和对创造生命环境的尊重,如我们今天还说“开辟了××新天地”,新人结合缔造新生命至今还有“拜天地”的习俗。后世天地会崇“三”,正因“天、地、人”排序中,人至为尊贵! 《东西均》在清代曾遭到过禁毁,但传抄本不可能没有。方以智“极高深而又极浅见”的思想,正是“无思想的思想”,他是把我们后世所称的“思想”提升到了生命信仰的高度!生命自由本是自在自为的,这样的“敌人” 根植于人性、深藏于内心,又怎么发现得了,又是怎样的严刑峻法能根除得尽? 方以智人既因粤案被害,他的怪异主张又恰好不被一般狭隘冬烘的读书人“理解”,于是正好借此走入草泽民间。有此崇信生命、无影无形的“∴”理论,在民族歧视严重的清代,断续存亡的天地会绵延不绝,屡败屡起,洪门最终能超越对一家一姓的忠贞,成为一个侠义、忠信的民族文化符号,不就是可以“理解”的了吗?
方以智是极有气节之人:1644年3月19日凌晨,崇祯上吊,北京城内一片帝国末日崩坏的混乱,惟有他前去为崇祯号哭吊孝;在弘光、永历混乱短暂的两个南明小朝廷虽屡遭排挤陷害而灰心,但他仍不忘时上“恢复条陈”、“条陈大计”;对于他的出家,《清史稿》简短的记述,“左置官服右白刃,以智趋右”…… 至此,我们有理由相信:1671年秋冬之交,赣江的那个幽暗之夜,波湍浪急的惶恐滩头舟中的毅然一跳,完全在方以智缜密的策划中。他要为他心目中丽日西斜的大明王朝最后举行一次凄艳的葬礼,同时也要用他的绝世才华为后世布下一个天大的谜阵,以让臻于烂熟的汉文化浴火重生,日月幽而复明。“名者,命也,虽帝王富人不能免”,为实现他这个“策划”,他是连他认为世界根本的“名”也不要了!他的这个“策划”,在后世看来,却因忠直执著太过,兀显出三百多年身后的荒坟乱草及与天地同在的怆绝、孤清! 还有个可兹证明《东西均》正是天地会清代秘密革命教材的依据是:天地会的组织形态是分散自行发展,各自开山立堂,互不统属;而这正符合方以智对“∴”的解释:“非纵非横”、“可纵可横”、“非三非一”……
独辟洪门身成谜
方以智1652年北归后,师事南京高座寺的明末名僧觉浪道(简称“觉浪”,下同)。 觉浪,福建莆城人,俗姓张。他曾用自己的声名保护过金陵城南免遭清兵劫掠,被尊为“江南三宝”。这可能是后世攀称福建莆城有座南少林的原因。 明末清初,觉浪周围聚集了一大批才华卓著的明遗民。在觉浪1659年离世后,这个遗民僧人团体转为以方以智为中心。这批人中,包括清初著名诗人屈大均和被称为“岭南画僧”的石濂大汕(简称大汕,下同)。此外,在方以智晚年停留时间最久的庐山山中,有魏禧等人结庐读书讲学,称为“易堂九子”,九子中还有一位变姓易名的明朝宗室林时益(朱议霶)…… 明遗民的“出家”,多是为躲避多尔衮损毁汉人尊严的剃发令,或者只是托身空门方便奔走四方联络豪杰。如经方以智引荐,师事过觉浪的大汕就曾与九子之一的曾灿一起到过安南(越南),试图搬取救兵;大汕行事豪迈、夸张,被安南国王封为国师,他一次就授戒1400余人;在清初粤案30多年后的1705年,大汕忽然被捕押回江南原籍,“死于路途”。他的死因和死法和方以智都有些相近(王坚《岭南奇僧大汕和尚》)。 方以智在寺院中还带着他的三个儿子,为从事一些隐秘活动进行联络和沟通。1656年,粤案中一同被逮的二儿子方中通游楚地而归,欣喜地向父亲汇报工作:“楚国逢遗逸,人人感至今。云沾王父泽,聊慰老亲心”。方以智的父亲方孔炤明亡前曾任湖北巡抚,是曾与绰号“曹操”的农民军罗汝才一起八战八捷的明末名将。后仅因一次失利就被下狱,楚地和粤地多散落有方孔炤的军事旧部。在广西时,他们还曾想推举方以智出任军事;这样的“身份”和经历,纵使匿身寺庙,方以智也不得不倍加谨慎、小心。 就算方以智不去犯粤案,但远在千里之外的粤案未必就不会来找他。东南复社文人屈大均,广东番禺人,青年出家后又还俗。1653年他北游南京、北京、山海关等地,后被查出曾参与导引郑成功、张煌言部攻入长江,曾遭到通缉。1658年,为父守墓期满的方以智回到江西,他在建昌府周围四处走动,惹得议论纷起;还有他长达一年之久的武夷山之游也给后世留下谜团……
方家和广东、福建沿海的不解关系,让人推测方以智生前曾领导一个什么秘密团体,以为海上策应。这个团体(“三点会”)在粤案后被他的继承者加以保存和延续。还有一个可兹证明方以智正是早期天地会领袖的实据是,清中期接连查获的会簿中留下著名的“木立诗”(《三六底》)。不但天地会会众中多有“木立斗世知下”、“木立斗世六十年,太子十三来结义”之类的歌诀流传,还有“攻打木阳城”的入会仪式,考古界在据信为天地会发源地的福建漳州碑亭上也发现有“木立斗也(世?)清皆绝,万里和同再复兴”的模糊碑文,多处提到“木立”。 清档记载,乾隆五十一年(1786年)、五十二年(1787年),接连破获被俘天地会众对“木立斗世知天下”一句的解释为:“木”字指顺治十八年,“立”指康熙六十一年,“斗”字指雍正十三年,“世”指乾隆三十二年……,这的确有点令人啼笑皆非!搞笑的是,乾隆也据此相信:“天地会名色,朕已查清”,显然,这不过是神经高度紧张的乾隆被层出不穷的神秘天地会搞得头昏脑胀后的自欺。 此时距方以智离世已有百余年时间,粤案既因他自沉后不了了之。他的书籍又因遭禁转入地下,自然无人再记得起晚年方以智变幻无常的名号中,正有一个“木立”。行无定名既是身历亡国之痛后枯寂幻灭心境的体现,也流露出他成就无名之真名的自信。和“三点暗含革命宗”一样,“木立斗世知天下”这句并不是什么隐语,当作正解,是说天地会开创者木立知彻宇宙人生,敢于逆立斗世!木立即是晚年方以智的化名,联想到重重云遮雾罩的天地会传说中在襄阳“万云山万云寺为僧的万云龙”, 方孔炤曾任湖北巡抚、明亡后粤地和楚地又多散落有他的军事旧部等历史事实,“万云龙”未必就不是“方”氏去点为万、入云成龙的另一“马甲”。 稍可多说两句的是,要真正理解方以智这样一位明清之际的大思想家,还需从“语言”入手。早在十七世纪就在提倡文字改革的方以智并不仅仅只是汉字拉丁化(拼音化)那么简单! 后世天地会所传“海底”(意思是深如大海,传说为一年轻水手从海中捞得的天地会会簿),也和这位深通语言奥妙的思想巨子不无关系。粤案中方以智被收监关押庐陵时,曾在狱中托人带诗给儿子方中通说“复壁有深意”,方中通复诗“此间能破壁”,是否暗示他被捕前藏身的江西富绅世交萧孟肪家中夹壁内,藏有天地会的重要文件需要及时取回?他是否预感到清朝征服者将以文化歼灭行奴役统治,遂为后世天地会另创一套文字符号、以“春典”“隐语”(手势)行世?这是很可让人遐想的。这样的推测也并非毫无根据。 天地悠然,弹指瞬间,三百多年沧桑而过。一代英雄伟哲方以智的面貌至今没被认清。什么时候才会有一部关于方以智的精彩书籍呢?
(钱王刚,安徽桐城人,桐城地方史志文化及方以智研究爱好者。)
小资料:天地会小史
天地会,通称“洪门”,外称天地会,因会内成员“拜天为父,拜地为母,拜日为兄,拜月为姊” 而得名,载于正史的有着“三点会”“添弟会”“小刀会”“袍哥会”“哥佬会”等十多个异名,是近世华人世界最大的民间社团组织,青帮也只是天地会的一个分支。
19世纪中叶,天地会“洪船”出海,成为近世中国最早的华侨;天地会对中国近现代史走向发生过深远影响:孙中山先生1904年去美国檀香山,经叔父钟水养介绍加入洪门。辛亥革命中的同盟会员很多同时也是天地会会员(洪门成员),如著名的“黄花岗七十二烈士”中就有69人是洪门中人。辛亥革命也可看作一场天地会革命。在马克思笔下,天地会还是中国最早与共产国际发生过组织联系的民间社团。李大钊曾援引马克思在为《纽约论坛报》(New York Daily Tribune)做通讯员时期的一则记录说:在法国巴黎,曾经有一个中国人的天地会是共产第一国际的一个支部,会员达百万人,遍及整个中国和印度。1949年,美洲天地会致公堂堂主司徒美堂因率领爱国华侨支援祖国抗战的巨大贡献,应毛泽东之邀曾经参加过开国大典。民主党派中国致公党的前身也是洪门的一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