惟江上之明月
“天高云淡不出游,枉负天时;窗明几净不读书,枉负地利;高朋满座不饮酒,枉负人和。”老大总这样说。
办公室共八个人,教一整个年级段的语文,从高一到高三,再从高一到高三,如此轮回。老大,是我们办公室年龄最大的,又是语文组的组长。四十岁左右,但看来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清瘦,高,我们尊他“老大”,因他姓范,有时也昵称:“范范”。满腹的才情诗意,一身的汉魏风骨。诺大一所校园,敢拍着桌子和校长叫板的人,唯他而已。
八个人,都个性凛凛,皆牙尖嘴利,评价某人某事极尽尖酸刻薄,所有到我们办公室想要斗嘴的人,无一不落荒而逃,片甲不留。但都是善意的,人人心中均有大爱。
教书之余,我们天高云淡总出游,窗明几净共读书,高朋满座狂饮酒,最惬意的就是在清风明月的江畔,刚刚打捞上来的海鲜,一扎一扎的生啤,举酒属月,望江兴叹,及时行乐的快意俱融入到缓缓东去的江水里:“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
学校每个月组织月考,又是监考又是狂改卷的,每次一改完卷,登完分,老大就叫“晚上醉仙楼!”其他人立刻响应,鑫从位置上站起来:“我怎么一提起吃饭就这么激动,我想控制来着!”引来讥笑数声。
每当有人和我们一起吃饭,刚开始还想装矜持呢,菜一端上来,我们八个人狂吃一通,碟子空了才发现别人还没动筷子呢,遂大笑,赶紧叮咛,快吃快吃,和我们吃不用客气,都是一群饿狼,要抢呢。你矜持,菜汁子都轮不到。碰到相投的,袖子一挽,开抢,碰到不相投的,目睹我们狂吃,在一旁讪讪。
八个人都是班主任,早晨到学校太早,总是来不及吃早饭。我们就买了电饭煲,各种米,榨菜榄菜腐乳之类的,谁晚上坐班,谁回家时预约第二天的粥。早晨一来学校,满办公室飘香,晶大叫:“香!”我叹息:“暖和!”每人盛一碗,或站,或坐,或游走,暖暖和和地吃了,精精神神地去上课。
一个冬夜吃火锅,谈及做人之苦,燕说:“来生,做猪,做羊,也不再做人。”我说:“我妈说了,猪羊一刀菜。”
燕接道:“一刀菜就一刀菜,反正比做人强。”
我们沉默地看着锅里滚滚的气泡,良久,鑫说:“喝酒,喝酒,来生,但愿我们还能在一起。”
“好!”八人碰杯。
晶说:“像我们这样好的人,死后,应该上天堂的吧?”
我说:“上了天堂的人记着一定要把没上去的人拉上去。”
老大说:“我肯定先死,不要我死了,等等你们不来,等等你们不来。”
秀说:“是啊,到时喝了孟婆汤,过了奈何桥,什么都不记得了。”
鑫说:“那也要找,找到一个是一个。”
我的眼泪突然滚落。
“好好活。”“好好活。”八人碰杯,浮一大白。
秋来寒又尽,这样的光阴一过六年。狂歌痛饮,幸福时光。
最后一次在一起吃饭,是我要离开的前夜。大家默默地对着满桌的菜,要在平时,早抢光了,杯子里的酒嫣红冰冷。
鑫端起酒:“刚开始,以为就这样一辈子了。”“华华走了,咱们办公室的好时光难再矣!”
我强笑着,端起酒杯:“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我敬大家。”
八个人都站起来,连饮三杯。
“说好了,明天大家不要送,好不?”我恳求。
“好。”他们应了。
八个人站在酒店的窗前,天边有月如镜,鑫道:“皎皎空中孤月轮。”老大说:“还记得华华喜欢的那首词,‘更进一杯酒,歌一阙。叹人生里,难欢聚,易别离。且莫辞沉醉,听取阳关彻。念故人千里,自此,共明月。’”
晶:“从明天起,就故人千里咯!”
一路上步行,到谁家谁离开,只说一声再见。最后剩下我和鑫,我们住在同一个小区,两人默默地走,到了分叉路口,也没道别,各自走开,快到家门口时,我忽然回头,鑫也忽然回头,我扬起了手,鑫也扬起了手,我们都没有停下脚步,我迅速回过头,走到漆黑的楼道口,我蹲了下去,绷了一晚上的泪再也忍不住了……谁说,心里不痛呢?
离开后,他们七人每次聚餐,都要打电话过来,给我倒杯酒,要在电话里听我咕咚咕咚喝酒的声音。有次寄来包裹,竟是一套桃色的内衣,我打电话过去,笑骂:“怎么还这么淫荡?”眼泪却掉了下来,这样的时候,我又飘泊在另一座更加炎热的城市了。对他们的思念如那座城市的热气一样腾腾,那清风明月的江畔,举酒望月的快意,畅叙幽情的贴心。唉,向之所欣,俯仰之间,已成陈迹。我就会抬头看电脑桌面上东坡的词:“东武望余杭,云海天涯两杳茫。何日功成名遂了,还乡,醉笑陪君三万场,不用诉离觞。”心绪就会飘到美丽的江南,他们的身边。
两年后,我回到了故乡,打电话过去,老大叹口气:“教书真的蛮适合你的。”晶说:“倦鸟归巢了。”握着电话,窗外北方的春天正寸寸地到来,为这样的时刻,我期盼了很多年。
然而,能不忆江南?